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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時電子報    2011/09/28
《原民‧原鄉‧原動力7之7》英雄、英雄崇拜 及其反命題──霧社事件的「真相‧巴萊」
記者:周婉窈
地點: 全臺 全部  
號稱史詩巨著的電影《賽德克‧巴萊》,上下集如火如荼交接熱映中,攝製團隊的賽德克族語言翻譯者之一,也是隨拍的族語顧問郭明正(族名Dakis Pawan),他從賽德克族人、霧社事件餘生者後裔乃至電影工作人員的角度,寫成《真相‧巴萊》一書,即將由遠流出版。該書呈現看賽德克族文化的今昔狀況、探討莫那魯道的歷史定位,而且深入剖析電影重要角色、劇本跟真實歷史的對照解說。難得的,對於台灣史傾注愷切深厚感情的台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,欣慨為文作序,向來慢工細筆的周老師,推崇該書之餘,對於霧社事件的緣由經過,人事時地物,乃至族群背景,字裡行間皆充滿理解與寬容,以及愛。讀來溫暖並油然而生平和意念。是以作為本專輯的壓軸。──編者

本書作者Dakis Pawan郭明正先生擔任電影《賽德克‧巴萊》的族語指導,在這樣的因緣之下,有了這本《真相‧巴萊》。不過,這本書不是臨時為了應景而寫。Dakis先生出生在清流部落,是霧社事件馬赫坡部落餘生者的後裔,如同在戒嚴時代成長的我們這一代人,無從知道霧社事件。等他了解到這個事件對族人的重大衝擊之後,在鄧相揚先生的鼓勵下,自一九九一年起開始向部落的老人家請教詢問, 老人家真的是嚇破膽,但還是慢慢會講給這個族裡的後生小子Dakis聽。這本書在歷史的部分,奠基在他長期的探訪和研究上,另一部分則是「跟拍」的感想,兩相結合,而有了這本引人入勝的書。

「真相‧巴萊」的意思是「真正的真相」。為什麼Dakis先生要寫這樣一本書呢?

歷經浩劫後的遺音
「霧社事件」這四個字可以說響噹噹,一提起來,給人如雷貫耳之感。不過,霧社事件對我們來說,恐怕還是迷茫多於清晰,甚至誤解多於了解。可以稍稍感到寬慰的是,這一、二十年來,我們逐漸聽見遺留在部落的聲音。這是歷經幾度浩劫後的遺音,其微弱、其殘缺,可想而知。雖然如此,部落的聲音畢竟終於慢慢浮現了。Dakis先生受邀擔任《賽德克‧巴萊》影片的族語指導時,不是沒有猶疑,因為電影的情節很可能不符合、甚至嚴重悖離他所認知的事件真相,但最後他選擇承擔。電影作品是導演的創作物,雖是以真實事件為題材,畢竟不是歷史研究,情節要作何安排,是編劇和導演的事。但是,身為霧社事件餘生者後裔,並且負載著部落老人家的遺音,Dakis先生有他的責任,那就是將他所了解的霧社事件提供給讀者參考。

在這本書中,讀者可以讀到和電影情節不同的記述,例如,莫那‧ 魯道(應該說馬赫坡社)並未參與人止關之役,也未捲入姊妹原事件,倒是參與了電影沒演的薩拉茅事件。此外,本書很重要的還在於D akis先生對賽德克族Gaya的詮解,並試著從Gaya的角度理解霧社事件。

Gaya是祖訓、傳統規範或律法之意,是賽德克族文化的根基,也是行為的最高準則。Dakis先生指出,霧社事件是賽德克族德克達亞群(Tgdaya)在Gaya遭受空前浩劫之下的大反撲。善哉斯言!台灣原住民的「獵首」有一定的條件,且有一定的規範要遵循,「個人性」很低;影片中莫那‧魯道和鐵木‧瓦力斯因小故結下樑子、互撂狠話,一個說長大後要取你的頭,一個說不會讓你長大,其實這脫離原住民本事,比較像漢人的想像。再如清流部落老人家所傳述的,莫那‧魯道次子巴索因中槍不堪其苦,示意族人解除他的痛苦,最後哥哥達多逼不得已而開槍;電影中則由虛擬的少年巴萬執行,這既不符合史實,也違反賽德克社群的長幼秩序。

以上這些質疑不是要對電影提出批評,我想Dakis先生無意(也無權)要求電影符合他所認知的史實。但指出不同之處是他的責任,就如同若有人問我,到底電影中哪些地方欠缺文獻根據?哪些是史事的變形?作為略知霧社事件的台灣史研究者,我當然有責任盡己所知給予回答,更何況是背負著已經過世的老人家的記憶的餘生者後裔呢!魏德聖導演催生這本書,列為電影宣傳攻勢之一,可以看出魏導演深知這種區別,也令人佩服他的大方和心胸的寬廣。

莫那‧魯道「去英雄化」
部落觀點是我們過去研究霧社事件最欠缺的。讀者可能要問:那麼,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?我無法代表餘生部落講話,在這裡,容我將傾聽到的重點提出來和讀者分享。

長期以來,莫那‧魯道被視為霧社事件的英雄人物,且近乎是唯一的英雄。這有它的歷史背景,我們不去細論。在賽德克族和泰雅族的傳統文化中,頭目基本上不是世襲的,是靠英勇和領導能力而為族人所認可和追隨。莫那‧魯道就是這樣崛起的,他的父親不是頭目,他的兒子也不必然可以繼承他。Dakis先生說,在族人心目中,莫那‧ 魯道的確是英雄,族人對他既讚佩又敬畏,認為「他一生所為是無法冀及的」。

但是,霧社事件有六個部落共同參與,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頭目,每個頭目都有他令族人讚佩和敬畏之處。除了頭目之外,許多族人英勇赴戰,還要加上三個部落(巴蘭、度咖南、卡秋固)的勇士,雖然他們的頭目拒絕共同起事,但勇士們奮起加入,十五名倖存者還在翌年「秋後算帳」中罹難。換句話說,六社(八社)英雄何其多!但最後只有莫那‧魯道為外人所知,其他人連個名字都沒留下。

此外,莫那‧魯道全家二十餘口,戰死的戰死、自縊的自縊、自殺的自殺……只剩下大女兒馬紅倖存,後來還幾度自殺未遂。這是非常悲慘的,但是六社每個家族都如此,一樣悲壯、一樣悲慘、一樣殘破、一樣堅忍餘生。這是戰後,在清流部落,當主流社會凸顯莫那‧魯道時,「老人家會不高興」的原因。不是因為他們認為莫那‧魯道不是英雄,而是更多英勇犧牲的族人都被抹消了。「真相」容或是人世 正義的第一步。

《賽德克‧巴萊》以馬赫坡為主軸,是莫那‧魯道的英雄物語。如果電影能夠使觀眾想進一步了解其他的英雄,那麼,莫那‧魯道的「 英雄化」反而可以帶來「去英雄化」的效果,讓我們的認知提升到另一個次元,在那裡,我們將真正看見通過祖靈橋的英雄群像。另外,就我粗淺的認識,原住民(或我稍微熟悉的泛泰雅族)的傳統文化社 群感很重,不強調個人性,這可以從射日傳說中清楚看出,那是一群人經過兩代接力、合作完成大任的故事,不同於「唯一英雄」后羿。漢人文化突出個人的「英雄崇拜」,似乎不是原住民文化的重要構成 。

但是,在獵場、在戰場,個人的英勇卻是「無上命令」。在霧社事件中,我們看到荷歌部落頭目塔道‧諾幹(Tado Nokan,歐嬪‧塔道/Obing Tado/高山初子/高彩雲的父親),雖然一開始並不贊成反抗日本,但最後在激戰中英勇戰死。羅多夫部落的布呼克‧瓦歷斯(Puhuk Walis)帶領十二名勇士力戰協助日方的道澤群襲擊隊,導致對方頭目鐵木‧瓦力斯(Temu Walis)和十餘名戰士陣亡。莫那‧魯 道的長子達多和次子巴索,在作戰中都顯示了非凡的勇氣;達多和四位勇士奮戰到底,最後飲酒、歌詠後從容自縊(第四十三天),堪稱霧社事件「最後的戰士」!

真實震撼人心
霧社事件本身已經夠慘了,翌年的第二次霧社事件,以及其後的十月清算,則是慘上加慘。原本六社共一千二百三十四名族人,霧社事件後喪失超過一半的人口,剩下不到的六百人,在翌年四月官方默許的道澤群大屠殺中又死了約一半人口,只剩下二九八人;換句話說,只有四分之一弱的人倖存。五月六日,他們被迫遷居川中島(今天的 清流部落),從高海拔(六社舊址約在一千一百至一千四百公尺之間 )降到海拔四百五十公尺的平台,且距離傳統領域五、六十公里之遙,氣候水土完全不同,若干族人受不了自殺,或逃亡被殺。然後,在黑色的十月清算中,又喪失二十三名的青壯族人,約占餘生者的十分之一!請注意,絕大多數是青年!

我個人一直認為,真正的真實往往比虛構更震撼人心。一九三一年的十月清算,是為了剷除殺日本人卻逃過一劫的漏網之魚。一百零六名族人被帶到埔里街參加歸順式,在郡役所被點到名的人「進去」之後,官方將他們的衣服拿出來,要家人拿回去。家人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。瓦歷斯‧巴卡哈(Walis Bagah)是羅多夫頭目的二兒子,他被警察點到名時,馬上對父親說:「Betaq ta hini di!」(我們 就到此為止。)那種面對命運的鎮靜,讓人動容。然後,少了五分之一強的「隊伍」,就這樣,沒人問一聲,默默搭台車返回部落。回到部落,他們對其他人說:「我們的青壯年回不來了。」

讀者諸君,你知道瓦歷斯‧巴卡哈幾歲?才二十歲!那種鎮靜,要如何理解?然後,那些回到部落的婦孺老幼,必須面對少掉二十三名青壯年的真實日子。他們不想念、擔心這些子姪嗎?那些族人在拘留所的際遇,又是如何呢?日文資料記載,那些族人從該年十二月到第二年三月初陸續「病死」在拘留所。真的嗎?有一些非常可怕的傳說 ……以國家暴力遂行個人或族群的復仇惡念,肯定是在人間造地獄。
  (上)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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