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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時電子報    2010/04/23
托泰布典的願望──鹿野忠雄的嚮導友人
記者:劉克襄/文
地點: 全臺 全部  
年輕時,我翻讀鹿野所遺留的自然科學報告,還有山行札記,總隱隱感覺,他提到的原住民夥伴,恐怕都已作古,或早就在戰爭時罹難,化為森林的塵埃了。沒想到你彷彿台灣的最後一隻雲豹,仍殘存在隱密的原始森林,為那個蠻陌踏查的時代,做了走過的見證。
  一九八八年冬初,忽地接到你寄給我的信時,才讀不過二行,雙手即微微顫抖起來。你一開頭即對我這位陌生的副刊編輯致敬,感謝在自立早報創刊時,願意大篇幅地以新視角介紹台灣的探險人物。當然,最重要的便是介紹了這位神祕失蹤多年的日本人,以及他的高山行文。你萬分感謝,我再度讓台灣人知道這位傳奇人物的存在。
  在信裡,你謙虛的介紹自己,乃當年鹿野忠雄的原住民嚮導,歡迎有空前往壽豐的老家走訪。能夠和你連繫已是我天大的福氣,你還紆尊降貴,願意與我這位不經世事的年輕人結交為朋友,實乃我畢生的榮幸。
  〉〉與台灣長臂金龜的緣分
  從那時起,我們成為素未謀面,年歲相隔四十多的忘年之交。你以半生不熟的中文夾雜日文,斷斷續續跟我書信往返,敘述了鹿野的一些過往。好些我始終不解的,這位探險前輩的生命轉折,透過你的回憶,似乎有了眉目。
  一九二一年,鹿野忠雄十四歲,在東京就讀一所中學,昆蟲學者江崎悌三帶著從台灣捕捉回去的昆蟲,展示給許多愛好者觀賞。那天前去拜會的鹿野,到底看到了何種昆蟲,具有這麼致命的吸引力,讓他興起前來台灣的決心呢?我始終有至深的好奇。透過你的回函才知道,很可能是台灣長臂金龜!
  那是有一回山行半途,在歇息閒聊時,他依稀跟你提過的。呵!這種身形接近拳頭大,雄蟲前足長達六公分的金龜子!深黑色的翅鞘佈滿金黃斑點,潛藏著神祕而暗綠的金屬光澤,總是強烈地閃爍著。縱使再細緻的畫工,都難以彩繪原貌。
  日本雖有獨角仙,但沒有這種特大型的金龜子棲息。那也是我年輕時帶領孩子上山,最想讓他們看到的保育類甲蟲。我可以理解,一個十四歲的日本少年,在百年前,看到這種南方大型甲蟲的吃驚和羨慕表情。
  以前,我帶孩童前往中海拔山區的原始森林,夜深了,最期待的便是邂逅一隻台灣長臂金龜。那時即有一種浪漫的迷思,好像任何小孩只要看到牠,一輩子就會愛上自然科學了。沒想到遠在百年前,鹿野忠雄即有這種激奮,當下埋藏了一顆前來台灣探查的種籽。
  〉〉探索鹿野忠雄生平
  我在跟你通信時,剛巧和古道專家楊南郡先生結緣,那幾年他常走訪東海岸。有一回,他向我探尋,是否認識一位懂鳥占的原住民。那時我想到,你既然是鹿野忠雄的嚮導,想必也會是很棒的獵人。再者,楊南郡常年在高山旅行,對鹿野忠雄的高山地理和人文學術見聞遠比我熟稔,我遂把您寫給我的第一封信轉交。希望他能跟你見上一面,除了談談鳥占之事。或許也能協助他牽線,繼續追尋鹿野忠雄一些不為人知的事蹟。
  楊南郡得知你猶健在,自是驚詫不已。當年,他那等雀躍心情,迄今我仍記憶猶新:
  「初看陳抵帶寫給劉克襄信時,我又驚又疑,又興奮又汗顏;身為鹿野忠雄的景仰者,三十年來我追隨他調查的腳步,在高山冰蝕地形旁印證他的發現,在文獻中蒐集有關他的言行與研究成果,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尋找當年與他共同登山的原住民。是的,トタ ;ィ,就是這個名字!」
  未幾,他遠赴花蓮和你秉燭夜談後,寫了篇感人肺腑的長文〈與子偕行〉,記述您和鹿野忠雄如何結識,又如何相伴山行。鹿野忠雄當年野外探查不為人知的文史裡,晚近重現的,相信這是最重要的一篇回顧了。
  九○年代初時,哺乳類學者林良恭寄贈我一個包裹,翻開後赫見是日文版的《鹿野忠雄》傳記。原來在我們重新發掘鹿野忠雄的事蹟時,日本方面也已注意到這位探險博物者一生行徑的意義。我興奮地寫了封信告知你此一最新的狀況。同時影印了一本絕版的《山(□)雲(□)蕃人(□)》(1941)寄贈給你,並告知有一宜蘭耆老正著手翻譯,不久這本書將有中文版本問世。
  這本書是鹿野忠雄縱走台灣山林的代表著作,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一個月才發行,被譽為早年日本山岳文學的三大名著。另兩本年代亦相近,分別是靈長類學者今西錦司的《山岳省察》,以及登山家浦松佐美太郎的《一個人在山頭》,而你一直未有機緣拜讀。
  〉〉石沉大海的最後謎底
  那是通信五年來的最後第二封吧,我想這本書日後若能再發行,對你或對鹿野忠雄都意義非凡。但閱讀完後,你似乎有些事蹟想要補充,很期待將來中文版印行時,屆時也把你所知的,鹿野忠雄的冒險觀點,或者喜愛那名八仙山下南勢蕃社的泰雅族少女,一併透過此一版本,更加翔實地敘述,好讓我們清楚這位日本青年,一再癡迷於台灣山岳的深層因由。只可惜,這樁最後的謎底隨著您的大去,恐怕也石沉大海了。
  其實,我還有一個謎團,一直想問你,也來不及提出。一九三三年秋末,你和鹿野在雪山圈谷進行九天八夜的地理調查,並採集動物。你們的糧食吃光了,差點凍死,還記得嗎?那時你們一邊捕捉高山鼠類,剝皮製作標本,一邊只得煮食鼠肉充飢。
  我很好奇,那一年你們是否有捕捉到一種乍看彷彿沒有眼睛,外型與鼠類相似的小動物。鹿野曾撰文描述,後來卻不曾有人得知其真相,也從未有人再親眼目睹,更無任何插圖或影像可供佐證。
  牠們叫鼴鼠,善於在地底鑽探。黝黑如山下的鼴鼠,但體長略小,平常棲息在森林地底的鬆軟土層堆,不深,約莫一個手掌下方。主要以土壤中的蚯蚓、蠕蟲作為食物。老友林良恭花了一整個年代的時間,最近才在鹿林山重新發現。這位充滿自然志情懷的學者,特別將這種台灣特有的高山鼴鼠,取名為「鹿野氏鼴鼠」,向鹿野表達最高的尊祟。台灣高山鼴鼠的發現,當然也再次證明台灣生物的多樣性與特殊的地理空間。
  我的疑惑也不只於此,其實還有好幾樁,比如鹿野寫過高砂犬的文章,我也很想知道,你們在泰雅族部落遊蕩時,看到這些尖尾瘦腰的土狗,到底如何兇悍追擊獵物。又好比,鹿野使用的傳統萊卡相機,在高山拍攝了哪些生物?還有他真能口叨弦絲,彈奏籮勃琴嗎……,這些都來不及探詢了。
  〉〉不幸辭世的噩耗
  太平洋戰爭結束時,好幾位日本學者都返台來探望你。你困惑而不解地探詢,「你們都回來看我們了,為什麼鹿野先生還沒回來?」
  你的反問理直氣壯,害那些日本學者不知如何以對。你的民族自覺似乎也隨著時代的變遷,愈發迫切地想尋找真正的自己,以及一個人存在的意義。九○年代初,你即以一位阿美族長老之尊,回到蘭陽平原,尋求噶瑪蘭族身分的認同。請問鹿野當年的原住民族調查,是否也影響了你,對自己身世的追溯與了解?
  返鄉前夕,你突地再寫了封信給我。你說前些時又夢見了,鹿野先生正在回家的路上。我們應該很快就會見面。
  那年收到信,一時不知道要如何回覆,竟始終擱置在案上。我對你的認知和心境是完全理解的,但總忖度著要用什麼樣的陳述,才能讓你寬心,讓那個年代的探險,閃耀著不滅的光芒。
  怎知這一耽擱,花蓮友人傳來了你不幸辭世的噩耗。我們原本約定要促膝長談的時日,終未等到。悲矣,你的離去,竟也意味著,我們和鹿野忠雄尚能牽連住的最後一根線絲也斷掉了。
  「對不起,我來晚了。」那天,陳秀娘端捧你著傳統禮服的頭目盛裝照,在庭院出現時,我強忍著淚水拍攝下你的形容。
  你一直希望,有朝一日我能來探訪,跟鹿野忠雄先生一樣回到這裡,跟你一起坐在庭院,或者田園小徑,遠看著中央山脈,閒聊那些和這些高山的過往,也想聽聽我的高山見識,還有對你們的評價。
  這回我真的來了,而且三五天便騎單車到來。重新走在你晚年經常散步的鄉野小徑。我雖是一個人坐在田埂,總隱隱感覺,你仍繼續活著,在太陽麻花盛開虎爪豆結豆筴的土地。我也相信鹿野還活著,仍在回家的路上。
  在未來的某一時日裡,我們將有機會並排坐在這裡,望著荖溪山,荖溪山後的木瓜山,木瓜山後的大檜山,還有之後的之後的,數百座三千公尺的中央山脈。我們的山……。
  附記:
  關於鹿野忠雄《山雲蕃人》一書之翻譯,宜蘭耆老的譯著因故遲未付梓,二○○○年二月終有中文版問世,由古道專家楊南郡所譯。日本則於二○○二年二月重新發行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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